这世间美人千千万万，“樱桃樊素口，杨柳小蛮腰”，“丹唇列素齿，翠彩发蛾眉”，“纤纤作细步，精妙世无双”。

有的美在皮，有的美在骨。

皮相之美，正应了李白的《妾薄命》，“昔日芙蓉花，今成断根草。以色事他人，能得几时好。”

大凡以色事人者，色衰而爱弛，爱弛则恩绝。

而那些骨相之间、顾盼生辉的美人，则像一树一树的桃花，春有荣华夏有荫，秋有桃李冬有雪。

说到美人啊，秦淮八艳之一柳如是以一句“桃花得气美人中”完成了从皮相到骨相的转身。

她的《西湖八绝句》，虽有脂粉气，却不乏精神气。

深闺绣院，遍种垂杨。暮春时节，霜雪残枝。

一幅哀感顽艳的春闺伤情图，跃然纸上。

诗句读到这里，尚且是常见的闺中女子怀春伤时的场景。

然而，下一幕画卷一转，文风大变。

大树大树的艳丽的桃花出现在眼中，这桃花开得风雅，开得清丽，也开得繁华。

一女子分花拂柳而来，乱了遍地的花开。

她俏生生站在花树下，飞花漫天，衣袂翻飞。

她轻轻一笑，暮春的残枝霎时间鲜花盛开。

“桃花得气美人中”。

桃花因为美人添了气色，美人也因为桃花更增风仪。

《牧斋初学集》中有诗赞：

《燕兰小谱》中也有这样的诗句：

柳如是，明末清初女诗人，本名杨爱，字如是，又称河东君，幼即聪慧好学，但因家贫，妙龄时坠入章台，改名为柳隐，在乱世风尘中往来于江浙金陵之间。

《觚剩及续编》中记载：

舞勺之年，她是身不由己的官妓。

明崇祯五年（1632年），柳隐嫁与年逾花甲的大学士周某为侍妾。

周状元出身，常把她抱于膝上，教她读诗学文。

然好景不长，不到半年，周暴毙而亡。

周某死后，柳如是被迫下堂而去，重操青楼旧业。

而这一年，小小的柳隐只有十四岁。

舞象之年，她是往来唱和的儒士。

明崇祯五年壬申（公元1632年），柳如是流落松江，改旧名，自号“影怜”，表浊世自怜意。

在松江与复社、几社、东林党人交往，常着儒服男装，与诸人纵谈时势、和诗唱歌。

王国维之诗“幅巾道服自权奇，兄弟相呼竟不疑。莫怪女儿太唐突，蓟门朝士几须眉？”说的就是彼时的柳如是。

而在往来酬和之间，柳如是遇见了陈子龙。

双方情切意笃，长居松江南楼，赋诗作对。

然而，偷来的幸福终究苦短。

伴随着陈子龙元配张氏带人闹上南楼的喧嚣声响，如是的生命再一次奏起离别的哭声。

她不甘受辱，毅然离去的身影，永远留在了秦淮河畔。

桃李花信，她是举案齐眉的贤妻。

明崇祯十一年（1638年），二十岁的柳如是结识了原朝廷礼部侍郎、28岁即得探花的钱谦益。

崇祯十三年（1640年）柳以男妆相，柳儒士之名与钱再相遇，钱并在其居住之半野堂之处以“如是我闻”之名另筑一“我闻室”以呼应柳如是之名。

崇祯十四年（1641年），柳如是嫁给大36岁的钱谦益。

钱谦益娶如是后，为她在虞山盖了壮观华丽的“绛云楼”和“红豆馆”，金屋藏娇。两人同居绛云楼，读书论诗相对甚欢。

徐娘半老，她投湖明志，三尺白绫断一生。

康熙三年（1664年）五月二十四日，钱谦益去世。乡里族人聚众欲夺其房产，柳如是为了保护钱谦益家产业，用缕帛结项自尽。

关于柳如是，一生太短，故事太多。

一个剪影是共饮合卺时瓦砾打舟的丁丁声。

《小腆记年》有载：

在茸城一艘小船里，钱谦益和柳如是二人身着长袍缓带，备下洞房花烛，共饮合卺酒。

同时，钱谦益为如是做了八首催妆诗。

一时间，官绅士人无不大惊失色，掷瓦砾于舟中。

即便是瓦砾满船，如此归去，钱谦益依旧怡然自得，不以为忤。

一个剪影是新婚燕尔时幽默的调笑声。

《香艳丛书》有载：

洞房之时。

钱谦益对如是说：我尤其喜欢你黑云一般的乌发，白玉一般的雪肤。

柳如是笑答：我也格外喜欢你的像我皮肤一样白的头发，像我头发一样黑的皮肤。

两个人相视而笑，此事也传为美谈。

一个剪影是投湖一跃时溅起的水花声。

《清稗类钞》有载：

当时，钱谦益正遇上顺治乙酉年五月南都之变。

柳如是劝钱谦益以死报国，钱谦益不答应。

柳如是举身投池，反而被钱谦益拉住，无法赴死。

钱谦益降敌后，仍旧做了官。

柳如是削发为尼。

钱谦益去世，如是上吊自尽。

伴随着白绫绷紧的一阵声响，最后一声叹息落地。

坊间善文的女子死了，金陵城下了一场大雪。

第二年，院子里的桃花又开了。

一簇一簇的红，一树一树的香。

可是，再也没有美人分花拂柳莲步轻移。

“大抵西泠寒食路，桃花得气美人中。”

如果没有美人，桃花，大抵也只算得上是桃花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