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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果《九三年》的经典文字段.

发布时间:2025-02-07 03:50:01

地牢这一节是我最喜欢的一段,谈论理想和未来:

戈万说:

  “伟大的事情正在酝酿中。此刻革命的所作所为是不可思议的。在看得见的事业后面是看不见的事业。前者掩盖了后者。看得见的事业是粗暴的,看不见的事业是崇高的。现在我分得很清楚。这很奇怪,但也很美。革命不能不利用过去的材料,因此才有这不平凡的九三年。在野蛮的脚手架下,正在建立一座文明殿堂。”

  “是的,”西穆尔丹说,“从暂时现象中将诞生最后的结果。最后的结果就是权利与义务共存、比例制累进税、义务兵役制、平均化、消灭偏差,在万人万物之上是那条笔笔直直的线--法律。尊崇绝对性的共和国。”

  “我更喜欢尊崇理想的共和国。”戈万说。

  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:

  “呵,老师,您刚才提到那么多,里面有忠诚、牺牲、忘我、相互宽厚仁慈和爱吗?平衡,这很好,和谐,这就更好了。在天平之上是坚琴。您的共和国对人进行衡量、测定、校准,而我的共和国将人带上蓝天,这就是定理与雄鹰的区别。”

  “你会在云端迷路的。”

  “而您会在计算中迷路。”

  “和谐中少不了空想。”

  “代数中也少不了空想。”

  “我喜欢欧几里德①创造的人。”

  --------

  ①古希腊数学家。

  “可我哩,”戈万说,“我更喜欢荷马创造的人。”

  西穆尔丹严肃地微笑,眼盯着戈万,仿佛要稳住这个灵魂。

  “这是诗。别相信诗人。”

  “对,我知道这句话。别相信微风,别相信光线,别相信香味,别相信鲜花,别相信星星。”

  “这些都不能当饭吃。”

  “不见得吧!思想也是食物。思考等于吃饭。”

  “别太抽象了。共和国是二加二等于四。每人都得到他应得的……”

  “加上他所不应得的。”

  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

  “我是说个人与大家都应宽厚大量、相互谦让,这才是全部社会生活。”

  “除了一丝不苟的正义之外,没有任何东西。”

  “不,还有一切。”

  “我只看见正义。”

  “可我看得更高。”

  “正义之上还有什么?”

  “公道。”

  他们有时停住,仿佛在交换目光。

  西穆尔丹又说:

  “说清楚一点,做得到吗?”

  “好吧。您主张义务兵役制,可是针对谁呢?针对别人。我可不喜欢兵役制。我喜欢和平。您希望穷人得到救助,可我希望消灭贫穷。您主张比例税制,可我主张干脆取消赋税。公共开支应该压缩到最小,而且由社会剩余价值来支付。”

  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

  “是这样:首先消灭各种寄生生活:教士的寄生生活,法官的寄生生活,士兵的寄生生活。其次,好好利用你们的财富,将肥料洒在田里而不要扔进阴沟。四分之三的土地是荒地,应该在全法国开荒,取消无用的牧场,分享市镇的土地。愿人人有地,愿每块地上都有人。那么,社会产品就会增加一百倍。在当今的法国,农民每年只有四天能吃上肉,但是,如果耕种得当,法国将能养活三亿人,养活全欧洲。大自然是得力的助手,但未受重视,应该利用它。让所有的风,所有的瀑布,所有的磁流都为你们服务吧。地球内部有一个静脉网,大量的水、油和火在网里流动,应该去戳它一下,让水流出来成为喷泉,让油流出来为人照明,让火喷出来为人取暖吧。想想波涛的起伏、涨潮退潮、潮汐涨落吧。大洋是什么?白白浪费的巨大能量。地球真傻!不会利用海洋!”

  “你完全在做梦。”

  “我完全在现实里。”

  戈万又问道:

  “那么女人呢?您怎样安排女人?”

  西穆尔丹回答:

  “维持原状:男人的仆人。”

  “是的,但有一个条件。”

  “什么条件?”

  “男人将成为女人的仆人。”

  “什么?”西穆尔丹叫了起来,“男人当仆人!决不。男人是主人。我只承认一种君主制,家庭君主制。男人在家里是国王。”

  “对,但有一个条件。”

  “什么条件?”

  “女人将当皇后。”

  “这就是说男人和女人……”

  “平等。”

  “平等!你这是瞎想,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。”

  “我是说平等,不是说相同。”

  又是沉默。这两个相互较量的头脑似乎在休战。西穆尔丹打破了沉默:

  “那么小孩呢?该把他给谁?”

  “首先给孕育他的父亲,再给分娩他的母亲,再给培养他的老师,再给使他具有男人气概的城市,再给最高的母亲--祖国,再给那位老祖母--人类。”

  “你不提天主。”

  “这个阶段,父亲、母亲、老师、城市、祖国、人类都是通往无主的梯子的阶级。”

  西穆尔丹不说话。戈万继续说:

  “等您到达梯子顶上,您就到了天主那里。天主张开臂,您只要进去就行了。”

  西穆尔丹做了一个召回的手势:

  “戈万,还是回到地上来吧。我们要使可能性变为现实。”

  “首先别使可能性变为不可能性。”

  “既然是可能性,那总能成为现实吧。”

  “我看不一定。如果粗暴对待空想,就会扼杀它。萌芽是最缺乏自卫力的。”

  “但是应该抓住空想,给它套上现实的桎梏,将它纳入现实之中。抽象的思想应该转化为具体的思想;它可能减少几分美丽,但却增加了实效;它变小了,但更好了。正义必须进入法律。当正义成为法律时,就成为绝对。这就是我称作的可能性。”

  “可能性还不止于此吧。”

  “呵!你又在胡思乱想了。”

  “可能性是只神秘鸟,总是在人们头上翱翔。”

  “应该抓住它。”

  “但要抓活的。”

  戈万又接着说:

  “我的想法是永远向前。如果天主希望人后退,那他就该让我们脑后长眼睛。我们应该朝前看,看曙光,看花蕾绽开,看破壳出维。倒下的东西在鼓励上升的东西。枯树的断折声是对幼树的召唤。每个世纪都将完成自己的使命,今天是公民的使命,明天是人类的使命。今天的问题是正义,明天的问题是报酬。报酬和正义,归根到底是同一个字。人活着不能不为报酬。天主在给予生命时欠下了债;正义是先天的报酬,报酬是后天的正义。”

  戈万像先知一样边思索边讲话。西穆尔丹听着。他们交换了位置,学生现在好像成了老师。

  西穆尔丹喃喃说:

  “你走得太快了。”

  “可能因为我时间紧。”戈万微笑地说。

  他又接着说:

  “呵,老师,我们两人的区别就在这里。您赞成义务兵役,我赞成学校;您希望人成为士兵,我希望人成为公民;您希望人拥有强力,我希望人拥有思想。您要一个利剑共和国,我要……”

  他稍停片刻,又说:

  “我要一个思想共和国。”

  西穆尔丹瞧着牢房的石地说;

  “可是此刻你要什么?”

  “现状。”

  “这么说你宽恕了现在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因为这是风暴。风暴知道自己在干什么。一株橡树被雷劈倒,但有多少森林得到净化!文明染上了黑热病,但在大风中得到治愈。也许风暴应该有所选择?但是它负责如此大规模的清扫工作,能够温文尔雅吗?疫气如此可怕,狂风怒号是完全可以理解的。”

  戈万又接着说:

  “何况我有指南针,风暴于我又有什么关系;我问心无愧,事件于我又有什么关系!”

  他庄严地低声说:

  “有一个人,永远不要妨碍他。”

  “谁?”西穆尔丹问道。

  戈万指着头部上方。西穆尔丹顺着这根竖起的手指往上看,似乎看到牢房圆穹外的星空。

  他们又沉默了。

  西穆尔丹说:

  “比大自然更伟大的社会。我告诉你,这不可能,这是梦想。”

  “这是目的。不然要社会有什么用?就呆在大自然里好了,就当野人好了。奥塔希提①是天堂,可是在这个天堂里没有思想。我宁愿有思想的地狱,也不要愚蠢的天堂。不,不,不要地狱。还是要人类社会吧,比自然界更伟大的社会。对,如果不能给大自然增添点东西,那又何必摆脱大自然呢?就像蚂蚁一样只管劳作,像蜜蜂一样只管酿蜜好了;只像动物一样劳作,不当有思想的主宰!如果你想给大自然增添点什么,你就必须比它大;增添就是增加,增加就是壮大。大自然升华便是社会。蜂窝所没有的,蚂蚁窝所没有的,我都要,纪念性建筑啦,艺术啦,诗歌啦,英雄啦,天才啦。永远背负重担,这不符合人的法则。不,不,不,再没有贱民,再没有奴隶,再没有苦役犯,再没有受苦人!我希望人的每一个属性都是文明的象征、进步的模式。我主张思想上的自由、心灵上的平等、灵魂上的博爱。不!再不要桎梏了!人生来不是为了戴锁链,而是为了展翅飞翔。人不要再当爬行动物了。我希望幼虫变成昆虫,蚯蚓变成活的花朵,飞起来。我希望……”

  --------

  ①即波利尼西亚群岛中的塔希提岛。

  他停住了,眼睛发亮。

  他的嘴唇在嚅动,但没说话。

  牢门仍然开着。外面的嘈杂声传了进来,有隐隐约约的军号声,大概是起床号吧,接着是枪托敲他的声音,这是哨兵换岗,接着,根据在黑暗中的判断,圆塔附近有动静,仿佛有人在搬动木板,还有一种断断续续的、低沉的声音,像是锤子在敲打。

  西穆尔丹脸色苍白地听着。戈万却听不见。

  他越来越深地陷入逻想,似乎停止了呼吸,专心致志地瞧着自己大脑圆穹下的幻影。他轻轻颤抖,瞳孔中的曙光在扩大。

  一段时间就这样过去了。西穆尔丹问道:

  “你在想什么?”

  “想未来。”戈万说。

  他又陷入沉思。西穆尔丹从两人坐着的稻草铺上站起来。戈万没有察觉。西穆尔丹深情地瞧着沉思的年轻人,慢慢退到门口,走了出去。牢门又关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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