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是洛夫的一首诗，湖南大雪赠长沙李元洛

昔我往矣，杨柳依依。今我来思，雨雪霏霏。

君问归期，归期早已写在晚唐的雨中，巴山的雨中，而载我渡我的雨啊，奔腾了两千年，才凝结成这场大雪，落在洞庭湖上，落在岳麓山上，落在你未眠的窗前。

二、雪落着一种复杂而单纯的沉默，沉默亦如你案头熠熠延客的烛光。

乍然一阵寒风掠起门帘，我整冠而进，直奔你的书房。仰首环顾，四壁皎然雪光染白了我的须眉，也染白了我们心之中立地带寒暄之前。

三、多少有些隔世的怔忡，好在火炉上的酒香渐渐祛除了历史性的寒颤。

你说：酒是黄昏时归乡的小路。好！好！我欣然举杯，然后重重咳了一声，带有浓厚湘音的嗽。

四、只惊得窗外扑来的寒雪倒飞而去，你我在此雪夜相聚，天涯千里骤然缩成促膝的一寸。

荼蘼早凋，花事已残。今夜我们拥有的只是一支待剪的烛光。蜡烛虽短而灰烬中的话，足可堆成一部历史。

五、你频频闭答劝饮，话从一只红泥小火炉开始。

下酒物是浅浅的笑，是无言的唏嘘，是欲说而又不容说破的酸楚，是一堆旧信，是嘘今夕之寒，问明日之暖，是一盘腊肉炒《诗美学》，是一碗鲫鱼烧《一朵午荷》。

六、是你胸中的江涛，是我血中的海浪，是一句句比泪还成的楚人诗。

是五十年代的惊心，是六十年代的飞魄。这时，窗外传来一阵沙沙之声，你瞿然倾听，还好只是一双钉鞋从雪地走过。

七、雪落无声，街衢睡了，而路灯醒着。

泥土睡了，而树根醒着；鸟雀睡了，而翅膀醒着；寺庙睡了，而钟声醒着；山河睡了，而风景醒着；春天睡了，而种籽醒着；肢体睡了，而血液醒着；书籍睡了，而诗句醒着；历史睡了，而时间醒着；世界睡了，而你我醒着。

八、雪落无声，夜已深。

你仍不断为我添酒，加炭。户外极冷，体内极热。喝杯凉茶吧，让少许清醒来调节内外的体温。

九、明天或将不再惊慌，因我们终于懂得以雪中的白洗涤眼睛，以雪中的冷凝炼思想。

往日杜撰的神话，无非是一床床使人午夜惊起，汗湿重衣的梦魇。我们风过霜过，伤过痛过，坚持过也放弃过。有时昂首俾睨，有时把头埋在沙堆里。

十、那些迷惘的岁月，那些提着灯笼搜寻自己影子的岁月，都已是大雪纷飞以前的事了。

今夜，或可容许一些些争辩，一些些横眉，一些些悲壮。想说的太多，而忘言的更多。

十一、哀歌不是不唱，无奈一开口便被阵阵酒嗝逼了回去。

江湖浩浩，风云激荡。今夜我冒雪来访，不知何处是我明日的涯岸。

十二、你我未曾共过肥马轻裘的少年，却在今晚分说着宇宙千古的苍茫。

人世啊，多么暧昧，谁能破译这生之无常？推窗问天，天空答以一把澈骨的风寒。

宽侍告辞了，就在你再次剪烛的顷刻，黑暗中我飞身而起，投入一片白色的空茫，向亿万里外的太阳追去，只为寻求一个答案。